在童年的记忆中，我曾经看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条小美人鱼爱上了一个人类的王子，故事的细节记不得了，只记得结局很悲惨，小美人鱼在王子成婚的当天化成了泡沫。小时候嘛，总是很天真的，身边的事物也都是美好的，所以我对这个故事十分讨厌，以至于对收录了这个故事的故事书也一并讨厌起来。
很快的，这个故事就被我忘却了，就像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一样。直到今天，我订购的《安徒生童话故事集》送来了。我翻开第一篇《海的女儿》的时候，发现竟然就是这个故事。我于是便想起这个故事，以及下面的很多感想来。
故事是这样的。
海王有六个美丽的女儿，其中最小的那个最美丽，唱的歌听，跳的舞也看。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她被准许游到海面上。在那里，她看见了一艘大船，船上有一个英俊的王子。她为这个王子所倾倒。风暴来了，船沉了，她把失去意识的王子救上了沙滩。在王子醒来之前，她就离开了。王子醒来之后，看见了另一个女子，以为是她救了他。小美人鱼回去后，由于无法忍受对王子的思念，她去求一个巫婆，把她变成人的样子。巫婆把她的鱼尾变成了双腿，但是她每走一步路，都会觉得像踩在尖刀上一样疼。她不在乎。作为交换，她把最美丽的歌声给了巫婆。从此，小美人鱼再也不会说话了。但是，小美人鱼变成人的同时，也受到一个魔法的诅咒。如果她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那么，在王子和别人结婚的那一天早晨，阳光出来的时候，她就会变成海里的泡沫。小美人鱼上了岸，见到了王子。她优美的舞姿征服了王子，王子非常喜欢她。但是，王子爱的人却不是她，是他在沙滩上醒来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女子。小美人鱼无法告诉他，其实是她救了他。在王子和那个女子结婚的前一晚，小美人鱼亲吻着王子的手，祝福他。那天晚上，小美人鱼的姐姐们来找她。她们用美丽的长发和巫婆交换，巫婆给了她们一把匕首，只要小美人鱼把匕首刺进王子的心脏，让流出来的血滴在自己腿上，就能把腿变成鱼尾巴，变回美人鱼的模样，逃脱那个诅咒。小美人鱼来到王子的帐篷，熟睡中的王子喃喃的念着新娘的名字。她颤抖着把匕首扔进了海里。在太阳就要出来的时候，小美人鱼最后一次用迷糊的视线看了王子一眼，跳到了海里。她化成了泡沫。
故事讲完了。我，沉溺了。我被安徒生游离于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的诗一般的笔触所折服，也与故事里的三声叹息产生了共鸣。
悲剧是写作家们永恒的主题。悲剧之所以比喜剧更能使人产生共鸣，我认为，在根本上，是因为人类的渺小与无奈。无论古今中外的哲人如何绞尽脑汁，发明出来的神秘主义、虚无主义等的思想，都无法改变人在宇宙中如此渺小的境地。其实何须在面对宇宙、抑或上帝的时候，人即使在面对其他人，甚至面对自己的灵魂时候，竟然也是一如既往的渺小与无奈。所以，面对悲剧和悲剧式的人生，我便有了三声叹息。所有打动我的悲剧，也都包含了这三声叹息。
第一声叹息，是对命运的叹息。每一个悲剧，总归伴随着一个主人公无法撼动的强大的外在力量，它或者是超自然的力量，或者是宗族的势力。而主人公总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大环境中，为了某种信仰与这股力量抗争，其代价往往是自己或者爱人的生命。于是，我便发出了第一声叹息。在这个故事里，一个是美人鱼，一个是人类，天生就注定了她和他不可能有结果。但是，小美人鱼偏偏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为了得到王子的爱情，她要抗争。她在巫婆那里获得了一丝希望，哪怕获取这一丝微弱希望的代价是永远的失语和一个赌上性命的诅咒。我叹息了，不是为她以卵击石的行为，而是为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与慨然。一旦把对爱情的追求凌驾于生死之上了，这种追求便成了一种信仰。为了信仰与命运抗争，我没有这个胆量，我只能为勇敢者击节叫好。
第二声叹息，是对隔阂的叹息。这使我想起了巴别塔。传说，很早以前，人类有共同的语言。人类为了在显示自己的力量，就开始建造一座通天塔。上帝认为人类过于自大，于是决定变乱人们的语言，把人们分散在各地。通天塔的建造停止了，被称为巴别塔。巴别，含有变乱的意思。从此，人类之间就有了隔阂，有了战争。小美人鱼的故事里，她与王子的隔阂有明显的外生因素，因为她不能说话了——但是无论如何，总归需要一个隔阂。她深爱着王子，但是王子却深爱着他以为的救命恩人。她无法告诉王子真相。她的痛苦是煎熬的。我读到此处，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故事里的一个仙人，替她把真相说出来。但是我能吗？我不能，所以我也是煎熬的。我又一次叹息了，这次更多的是无奈。我总是设想太多的假如，假如没有那个该死的交换条件，假如王子在她离开前就醒来了，假如有一个仙人出现告诉王子一切……但是，悲剧的可贵，正在于没有假如。人生的可贵也一样，也在于没有假如。
第三声叹息，是对执着的叹息。如果没有了执着，一切阻碍都不再是阻碍。因为没有了持久的推动力，也就无所谓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一说了。执着的人是可悲的，又是可敬的。可悲的是结果，也是过程；可敬的是过程，也是结果。而旁观者，正是在这种可悲与可敬的情感的交织中得到了共鸣与升华。这是因为，每个人，每一天，其实都在重复着这种可悲又可敬的过程——在我的理解里，这就是所谓生命吧。小美人鱼的执着是不言自明的。她为了王子放弃了一切，放弃了身为人鱼的权利，放弃了亲人，放弃了最美丽的歌喉。她执着的追寻着她的爱情。但是，她和她的爱情的，直到最后，仍然隔了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正是这一层窗户纸的距离，小美人鱼最终没能得到爱情，她化成了泡沫。读到这里，在我心中交织的可悲与可敬的情感，也化为了泡沫，和小美人鱼一起，在阳光初现的海面上，被蒸发了。
于是，一个悲剧完美了，一个人生也完美了。我现在之所以喜欢看悲剧，是因为我觉得悲剧如同人生。每看完一个悲剧，就像过完了一世人生；看了多少个悲剧，就像经历了多少世人生一样。这算是对我内心深处对人生渺小的恐惧，和对生命的贪婪的一点点补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