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的格局,是和李白诗中的庐山不同的:都是满街破烂的小矮房。街的末段有几间赌场,可以随时供赌鬼过把瘾。好赌的人,中午晚上下班后,每每花上两块钱,就能赌上几局。这是几年前的事。现在每局要涨到五块,而且还要靠卓外站着赌,要是累了便可以坐到一旁休息。倘肯多花二元五分钱,便可买罐可乐或雪碧,做提神物了,如果能出到五点五元,那就能买罐红牛,但这些赌鬼,多是学生,大抵没这样阔绰。只有穿名牌衣服的,才买得起红牛,还抽烟喝酒,慢慢地边抽喝边休息。
我从初一时起,便在镇上最大的赌场里当假日临时工,老板说,手脚太笨,怕侍候不了赌鬼,以就在一旁的候区做清洁工罢。外面休息的候区,虽然人很少,但扔在地上的黄黄绿绿数不清的饮料罐也很不少,学生们往往要把饮料喝得一干二净,还要看罐底里有饮料滴没有,有用舌头舔几下罐口,然后才舍得扔掉。在赌场做这工作,其实挺悠闲的,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偶尔会叫我帮忙进点饮料、烟酒之类的,幸亏进货的次数不多,累不了我,便心甘情愿的兼担起进货这个职务了。
我从此便心安理得地留在候区工作,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什么苦累,但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恶脸孔,赌鬼也总板着脸,叫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场,才可以开心一下,所以至今还记忆犹新。
孔乙己是喝可乐而穿名牌衣服的唯一人。他身材很肥大,清白脸色,眼角夹着一块清晰可见的眼屎,一副似睡未醒的样子。穿的虽然是名牌衣服,可是又脏又臭,似乎十多天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耐克”、“安踏”,教人似懂非懂的。因为他性孔,别人便从鲁迅写的《孔乙己》这篇充满讽刺的文章里,替他取了个花名,叫做孔乙己。孔乙己刚赌一会就来到候区,此时,所有在候区的人便都看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输了吧!”他不回答,对老板说:“来罐可乐。”便拿出二点五元,他们又故意大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家里的钱了!”孔乙己张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见你偷了你家的钱,还被你老爸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汗珠滴滴流出来,争辩到:“拿自家的钱不能算偷……借钱……我爸的钱能算偷么?”接着便转过身,自个自言自语起来,什么“自家的钱”,什么“向老爸借的”之类,引得众捧腹大笑起来,赌场了充满了愉快的气氛。
听其他赌鬼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家里原本很有钱,但由于父母拿钱办了家厂,又不会经营,于是越来越穷,弄到现在这幅模样。幸而自己存了些私房钱,便拿出来,赌了好一阵子。可惜他有一身倒霉的运气,逢赌必输。赌不了多久,便连钱和手机、mp3,一起输光。如是几次,肯收他欠条的也很没有了。孔乙己没有办法,免不了偶尔从家里偷点钱。但他在我们这赌场里,品行却比别的赌鬼都好,就是买饮料从不拖欠,即使现在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簿上,但不出一天,定然还清,从账簿上划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罐可乐,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边别的赌鬼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家以前真的很有钱么?”孔乙己扫了一眼,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现在怎么穷得像乞丐似的呢?”孔乙己立刻显出惶恐不安的模样,脸有开始变成了红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骂他的父母不会赚钱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赌鬼也都哄笑起来,赌场内充满了愉快的气氛。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跟着别人笑,老板是绝不会责怪我的,而且老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捉弄他,引人发笑。孔乙己知道和他们聊不来,便只好和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认识名牌衣服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认识……我便考你一考。阿迪达斯的英文名字怎么写的?”我想,这么简单的问题也配考我么?便回过头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会写吧?……我教给你,记着!这点常识应该知道,将来买衣服的时候,辨别是否是冒牌要用。”我暗想我离买这个牌子的衣服的时候还久着呢,而且冒牌货也不会冒到连名字也弄错。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谁要你教,不就是adidas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那只手拍拍在我的肩膀上,点头说:“对呀对呀!……阿迪达斯有几种商标,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拿着扫扫把走远。孔乙己刚借了笔纸回来,想画给我看,见我毫无兴趣,便又叹一口气,显出很尴尬的样子。
有几回,在附近玩耍的孩子听见了笑声,也赶来凑热闹,围住了孔乙己。孔乙己便给他们每人一口饮料。孩子喝完颜料,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饮料罐。孔乙己慌了,伸出五只将罐口罩住,自己摇头说:“没饮料了,没钱了。”于是这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令人愉快,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赌。
有一天,大约是放暑假后的三四天,老板正在细心地查账,放下账簿,忽然说:“孔乙己很久没来了,还欠五块钱呢!”我才也想起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赌鬼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他老爸锁在家里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偷到镇长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能偷么?”“后来怎么样了?”“怎么样?先到派出所受审,后来就是拘留,拘留了大半个月,再放出来。”“后来呢?”“后来被他老爸锁在家里了。”“然后又怎样?”“怎样?……谁晓得?许是罚抄书罢。”老板也不再过问,仍然细心地查他的帐。
暑假过半,天气是一天热比一天,看看将近大暑。我整天摇着扇,也需脱掉上衣了。一天的下午,候区没有一点垃圾,我正哼着歌曲坐着,忽然间听到一个声音,“要罐饮料。”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有全没有人。站起来往卖饮料那一望,那孔乙己便在冰柜台边站着。他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且还有许痘印,已经不成样子,穿着那件破阿迪达斯,曲着一条腿,下面是一双破过鞋尖的耐克,用线在鞋上缝住。见了老板,又说道:“要罐饮料。”老板也伸出头来,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五块钱呢!”孔乙己很不好意思的低头答道:“这……明天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饮料要红牛。”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被你爸锁在家里了?”但他这回却不想争辩,只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被锁住,怎么这么就没来赌?”孔乙己低声说道:“在家学习,学习,学习……”他的眼神,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说。此时,候区已经聚集了几个赌鬼,便和老板都笑了。他拿了饮料,揭开盖,喝了两口。他从破衣裳里拿出五元,放在老板手里,见他满手里疤痕,原来他偷了镇长家的东西后就去做苦力活了。不一会,他喝完饮料,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摇摇晃晃地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夏末,老板看了看账簿说:“孔乙己还欠五元呢!”到第二年春初,又说:“孔乙己还欠五元呢!”到端午于是没有说,再到中秋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概孔乙己已经戒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