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蜗居在城里的乡下女人。我常为一辈子蜗居在城里而恼怒,但我却不能与城市决绝,这是我骨子里透出来的软弱。这软弱倒真像是一个真的农妇。城市里有着超重的烟尘,这些颗粒状的东西从我的鼻洞深入到我的肺部,裹拥着我的情绪无从发泄。通常城市的街道上人比树多,水泥构件成为城里人散步的森林。在没有城市之前,裸露的城市原本生长着草木、爬虫、走兽和可以亲近的自然。那充满氤氲的地气,现在被城里的沥青什么的板结住了。在没有走兽之后,城里人骂城里人是爬虫走兽,城里人都喜欢说自己是草木之人。当然,最糟糕的地方莫过于比如说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我听不到婉转嘤鸣的鸟语,看不到古旧厅堂的陈香,闻不到草木润泽的芳翠,有的只是一些人工几何形体的欣赏。一些过于简单的没有深度的美流行于我的周遭,让我无尽思念乡下。
如果一冬不下雪,城市人最害怕的就是流感,而我最担心的是地里的麦子。如果一春不滴雨,我最担心的还是乡下的玉米,城里人把有这种想法的人叫“老土”。城里人不知道自己最大的背景和原生摇篮就是农村,正是土地的丰厚意蕴导演了他们的种种人生,任凭他们多次迁徙也难逃那根脐带深远的牵系。不过,现在也有一部分人在追求返璞归真,完全是以个人感情的载体和对象化依据搞一些仿真的东西,就是那些稀疏的麦秸、缺桩断木的篱笆,涂了清漆的木树根,这些构成了乡村的怀旧,但少了乡村的呼吸、脉搏和心跳。要知道地垄上的桑榆、村庄上空的马粪味儿,才是乡村的叹息、欢乐和秘密。我喜欢听乡下人说书、看乡下人唱大戏,那种情绪化了的演出,有乡土浓厚情感无法排遣的心理郁结在里面,一场书说过,一场戏唱罢,乡下人的笑就挂得山野到处都绿了。我喜欢乡下,这大概是宗族先天血缘与后天环境的共同产物,几乎是来自于心理和生理的不可抗拒的本能。
早在18世纪,当文明进步露出它鱼肚白的曙光时,启蒙先躯卢梭就警告人类说:“文明与科技同样也会毁掉人类精神宝藏。”他进一步提出了肺腑衷言:“回到自然。”但人类好像必然要到了什么东西毁坏短缺的时候,才能真正想起它的金贵。这是人的劣根性。现在,人们完全处在硕大无比的水泥空间,处在电子计算机亿次/秒的速率中,不可解析的形体,不能复衍的特点,无不感到一种愈来愈重的精神压迫和苦痛。被土地和大自然悬离的空茫、焦虑、莫名噪动,引诱人们想往一种厚实、久远的精神居所。乡村中的玉米地,村庄里的猪马羊,大堆大堆的麦秸垛,磨亮的锄把、镰刀、向日葵、粗瓷碗乃至饱满的麦粒,亦成为小小的精神寄托之所。因为它们代表着土地、代表着乡村一种澎湃的生命和强旺的生机。
我也像许多城里人一样,把自己的居所装成木头小屋。我想这样肯定就像住在由树木聚合的森林里了,心中会有绿色晕染开来。可惜,聚丙烯气味浓郁,人工的木胶板特别不如木质的东西通透。我也从旧货市场买一些古旧瓷器。面对这些泥与火再生的精灵,我冥冥中感到这些瓷器与我、与我的爱人,有一种市俗,也是功利的,有悖自然人性的虚情。我的居所里,有花木、腊染、竹编、石头,有猫,有狗,有鱼,但是真正支配我日常生活的是珠网一样的在门楣上聚结的电线。工业革命的文明气息,弥漫着我的居所。停电停水的日子里,我把我收藏的大油灯点燃挂起来,感觉历史回溯了几个世纪。之后,是迫切地怀念乡村。
乡村有我高祖的坟茔,有自己绣花布鞋走过的脚印,有浴着月光听大人们讲的鬼怪故事,有河流中小巧的泥鳅和青蛙的歌喉。“月是故乡明”这一情感的命题大抵说的是乡下,与天文学家对光的测定无关。现在的人漂泊无定,出生地大都在城市,可怜得找不到乡间泥土温润滋补,月亮的光照也不畅快,我纳闷,同样一个月亮怎么就不能在城市出效果。
如果你真的走在了乡间,你就会发现乡下保存着中国古代哲人的高智慧和传统文化的优秀部分。土地给乡下人一种沉默、隐忍和务实的品德。乡下人教他们的孩子要做朴实的、埋头苦干的人,多吃亏少张扬不要做粉妆自显的人,要做居高不临下、不欺世盗名的人,这就是要求在这个社会上要做一个以拙为巧的人。当然,也有乡下人,一旦做了沽名钓誉的城里人,有了乖张、任性的性格,刹那间就变成了驴身子马头的货色。变成城里人后,脸皮子一变就变得白嫩了,变得情感奇特了。我在这些美丽的城里人面前就发现不对头了,是不是我也变得驴身子马头了?
我害怕,我的不纯会成为我以后生活的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