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增长理论经济学家罗伯特索洛说: 经济学在进展中给我的印象是,仅存在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关于世界的有效模型,仅仅需要对这一理论进行应用即可。你可以从时间机器中丢弃一个现代经济学家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他就可以建立经济理论,甚至不需要知道时间和地点。经济理论没有从经济历史中学到什么,而且,经济理论带给经济史的营养和对经济史的腐蚀一样多。
这是索洛针对新古典主义经济理论过度地追求一般均衡和数学形式主义的抱怨。19 世纪初,托马斯马尔萨斯也有过同样的批评性论述: 对我来说,现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存在错误和分歧的主要原因是近乎鲁莽地简化和概括。这是马尔萨斯针对亚当斯密之后的古典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等人在经济学研究中越来越追求公理性的演绎主义方法,并试图从少数一般性命题中得出一般性结论的批评。
另一方面,大卫休谟认识到,科学的一个主要目标是因果解释,而一系列事实本身不可以验证事件之间的任何因果关系。这表明了一种观点,任何科学的一个主要目标是解释,解释包含了对于因果关系的理解。而任何经验性的探索不可能自己建立因果关系,原因是不可以被察觉到的,数据不可能为我们表明原因和结果。一系列事件之间的相关性并不必然是原因和结果的指示,相关性并不是因果关系。因果关系需要事先假设,经验本身不能提供因果解释。卡尔门格尔的观点是,经济学发展的初始或者全部过程都不能仅仅依靠事实。描述必须依赖于先前的理论概念,而且描述本身不能对经济现实进行解释。
一、历史史实的重要性
亚当斯密最大的贡献在于提出劳动分工。劳动分工导致专业化,从而提高劳动生产率使财富增加。劳动分工起源于交换能力,交换能力的发展源自市场范围的扩大。亚当斯密的这些观点是从历史的考察中得出的,从对学徒制的细微观察到扣针工厂作业的经典分析,以及对货币制度起源的论述,都反映了亚当斯密对现实和历史过程的关注。吴承明说: 早期的古典经济学家都是结合历史实际来提出他们的经济理论的,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第三篇就是讲经济史。
马歇尔被认为是新古典经济理论边际效用理论的公认先驱之一,均衡价格论是马歇尔经济理论的核心和基础。对于许多经济学家而言,马歇尔对新古典经济学理论的发展做出了极大贡献,但人们忽视了马歇尔对历史现实问题的关注。在《经济学原理》第一版序言中,马歇尔说:经济学的职能是收集、整理和分析经济事实,并用从现象和经验中得来的知识,去决定各种原因的眼前和最终的结果。经济学家格里高利曼昆在教科书《经济学原理( 第4 版) 》前言致学生的信中引用马歇尔的话说,经济学是一门研究人类一般生活事物的学问。
约瑟夫熊彼特认为,经济学的内容,实质上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独特的过程。如果一个人不掌握历史事实,不具备适当的历史感或所谓历史经验,他就不可能指望理解任何时代( 包括当前) 的经济现象,他说,我相信目前经济分析中所犯的根本性错误,大部分是由于缺乏历史经验。创新经济学创始人之一,英国学者克里斯托弗弗里曼说到,熊彼特认为理论、统计、历史和社会学应该卓有成效地结合起来。在《商业周期》中,熊彼特开宗明义说到,历史对于理解我们面临的问题具有最重要的贡献,他在《经济分析史》中指出,经济学的主要研究方法是历史,然后是统计,接着是理论。张培刚在熊彼特的《经济分析史》中译本序言中说到: 熊彼特的著作强调并采用历史的方法,强调追根溯源,查明来龙去脉,重考据和历史事实,治学严谨,注解详明。对于书中涉及的某人、某事、某种著述、某种学说、某种分析方法或分析工具,熊彼特无不力求对其历史渊源和发展现状,旁征博引,阐述清楚。有时在正文里不能尽其详,则辅之以详细的注解,务求把事实弄明白,或把问题搞彻底。
熊彼特之后的创新经济学者、制度主义学者、演化经济学者以及主流经济学的部分学者针对新古典主义一般均衡和过度的数学形式主义,表达了对历史过程和现实问题的关注。演化经济学家,欧洲老制度学派学者杰弗里霍奇逊说过,由于摒弃了以前的历史研究倾向,经济学在整体上变形了。它不再将重点放在对于真实社会经济系统的研究上,而是追求对于个体选择进行演绎主义的探讨。
在谈到新制度主义经济代表人物道格拉斯诺斯后期研究思想的转变时,弗里曼说到,诺斯长期致力于研究人类历史核心之谜,解释不同的历史变迁路径,他特别注重研究制度的形成与演化。诺斯的研究主题与老一代历史学家接近,由此使他怀疑新古典假设的适用性,并最终得出结论: 新古典假设实际上是理解制度存在、形成和演化的绊脚石。对制度的考量要求放弃过于简化的理性原则,需要探讨环境的复杂性。诺斯后期放弃了将制度视为有效经济单位的早期观点,也不再用简单的交易成本模式表示制度,这样他更接近老历史学派。将制度纳入历史可以使我们讲述的故事更为精彩,围绕制度建立起来的经济史学为我们提供了一副制度存续与变迁的图画,也就是一个演化的故事。
另外,弗里曼在他的《光阴似箭》中还部分总结了演化经济学处理史实的问题。演化经济学家对整合历史和经济学的必要性做出了响应,经济学演化不能脱离历史,必须将经济学涉及的因果关系理解为复杂的决定过程而不是决定论。人为推理必须让位于对分析和决策具体、翔实的研究和推敲,以恢复经济学的本来面目。弗里曼呼吁要回归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回归经济学本质,回归古典经济学的目的,回到历史和统计方法的共同发源地。他强调经济学不能脱离历史,只有这样,经济学才能够探究其本来目标,即处于不断演化,不可逆转的复杂进程中的现实经济。
弗里曼直言: 历史就是过渡,经济学是研究过渡的科学,经济学一开始就是并且仍将是一门历史科学,因为只有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下才能理解经济主题,还因为经济学与历史学相得益彰。
二、经济理论的重要性
中国经济史学者吴承明说: 经济史是研究各历史时期的经济是怎样运行的,以及它运行的机制和绩效。这就必然涉及经济学理论。李剑鸣指出,现代史家大多重视理论对治史的意义。傅斯年、顾颉刚等学者强调史料的核心地位,但他们并不否认理论的意义。吕思勉敏锐地看到了社会科学理论对历史研究的重要性,在20 世纪40 年代初就强调要学习这些理论。李剑鸣强调了吸取不同学科理论知识对于治史的重要性,他说: 考据与义理并重,即在掌握翔实可靠的历史史料的前提下,参照一定的理论和概念来阐释史实的意义,以求得史识。史识的获得需要理论介入,需要用理论在史实中考察,才能发现史识。他说,史学自身的理论资源并不丰富,需要从其他学科,如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语言学中汲取理论的滋养,以烛照史实,分析具体问题,建立解释框架。其中,社会学理论之于社会史,经济学理论之于经济史等,都是很有说服力的例证。因而,要提高理论修养,在其他学科中吸收相关学科的知识,包括理论知识,以求得史识。
英国历史学家科林伍德评论说,历史学家们满怀热情地投身于实证主义纲领的第一部分,从事研究他们所能确定的一切事实。结果是详尽的历史知识大量地增加起来,根据对证据的精确的和批判的考订而达到一种史无前例的程度。历史学的良心把自己认同于每一桩孤立的事实都出之以一种无限谨慎的态度。单纯为了事实而确定事实是无法令人满意的,它的合理性的证明是远在它自身以外的某种东西之中,那是这些已经被确定的事实所能够做到或者是应该做到的。实证主义在它那工作的这一方面所留给近代历史编纂学的遗产,就是空前的掌握小型问题和空前的无力处理大型问题这二者的一种结合。而且不能对这种或那种政策是一种明智的政策吗? 这种或那种经济体系是健全的吗?进行判断。
西方经济学家在强调要重视历史事实的过程中,并没有否认理论的作用。亚当斯密明智地试图将归纳与演绎进行结合。在重视经验研究的前提下,马歇尔认识到,获取知识还需要额外的、理论上的努力。他说: 虽然经济学家一定要对事实充满渴望,但是一定不能仅仅满足于事实。他一定要对过去能对现代问题直接做出解释这样的念头表示怀疑。对于马歇尔来说,历史事实是基本的,但是它们本身并不能为我们提供答案,单纯了解一系列的事实并不能解释任何问题。事实本身是静默的。观察本身并不能直接揭示事物的原因,它只能发现一系列事物。在经济或社会问题上,没有一件事情是另外一件事情的绝对先例。人类的生活环境是如此多变,每一个事情都是众多原因的复杂结果,这些原因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以至于过去绝不会为未来提供简单的、直接的参考。
马歇尔认为事实不能自我解释,经济学不能仅仅靠事实前进,他承认经济学不可避免地会利用一些普遍的原理和概念。同时,马歇尔把经济理论中心的、普遍的内核看为不是具体事实本身,而是发现具体事实的工具。
三、经济理论和概念作为分析工具的重要作用
熊彼特在《经济分析史》中论述了理论的重要作用。他认为科学的经济学家在于掌握三类技术: 历史、统计和理论。当他在讲到如果一个人不掌握历史事实,不具备适当的历史感或所谓的历史经验时,他在其后的注释中明确解释说: 这样说并不会使下面将要解释的理论成为不可能的东西或无用的东西经济史本身就需要理论的帮助。但熊彼特给理论打上了引号,意指有别于其他人的先验性假设的理论概念。对于熊彼特,经济理论是所有的概念( 例如: 边际替代率边际生产力乘数,加速因素) 之间的关系,以及处理这些关系的方法,是这些零星用具的总和( 包括关键性有用的假定在内) ,是一个工具箱,用以解释和阐发历史史实。
这种观点类似于约翰希克斯在《经济史理论》中有关历史和理论的论述,许多人说理论和历史是对立的,情况最好也不能兼而有之;一个历史学家的本行不是以理论术语来进行思考,或者顶多承认他可以利用某些不相连贯的理论作为前提来解释某些特定的历史过程,仅此而已马克思从他的经济学中确曾得出某些总的概念,他把这种概念应用于历史,因此他在历史中发现的模式在历史以外得到了某种支持。
霍奇逊在《经济学是如何忘记历史的: 社会科学中的历史特性问题》一书中指出,任何事实陈述的建立都需要概念和理论,任何科学解释都包含关于因果关系的假设,而这是在经验数据中找不到的,它们必须被事先假设,经验数据本身不能提供因果解释。他在总结自己的论点时提出,科学不能仅仅是对经验细节的描述,描述自身,不论是显性的还是隐性的,总是要运用理论和概念。科学不可能在没有一些一般性或者普遍性陈述和原理的情况下前进。解释真实因果机制的解释性统一是进行科学研究的目标。这里,霍奇逊的观点强调了理论知识作为对史实进行阐发的逻辑框架作用以及概念工具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离开某些较为一般性的概念,我们就无法讨论一个特定的社会经济系统。在任何涉及延绵的历史研究中,使用一些非历史的理论概念是不可避免的。针对德国旧历史学派的部分学者在研究中仅关注经验现实的方法,霍奇逊评论说: 由于偏好对于特定现象做简单描述而拒绝理论,这种生硬地诉诸历史事实的方法,典型地出现在许多旧历史学派经济学家的著作中。他们认为单纯描述具有可行性,似乎事实本身就能够自我解释一样。但是,如果之前没有概念框架和理论知识基础,做出这种描述也是不可能的。
在总结旧历史学派在方法论问题上的失败中,霍奇逊总结性地指出,所有对事实的描述都是充满理论的,所有的描述都要运用先前的理论和概念框架,如果没有一些先前存在的概念框架,就不能确定任何事实,就不能进行识别和分类,也不能赋予它们任何意义。而且,如果没有因果关系假设,那么对任何现象都不会有足够的科学解释。
卡尔门格尔指出,在经验现象能够被描述或理解之前,理论框架和概念工具是必要的; 庞巴维克谈到: 如果不稍微谈到一般性的理论和概念前提,我几乎不可能就一个经济问题做出报告,更不要说讨论它了。
四、经济史中的史论结合
吴承明指出,史料考证过程中,综合观察在于判断吾人可认识事实间之关系,以及其与演化上之整个及一般间之关系,免致忽视极有价值之史料或误采不良之史料。侯外庐于其书自序中说他研究中国古代社会有三个步骤: 第一是花费精力研究理论,得出答案; 第二是谨守考据辨伪方法,订正史料; 第三是将史料与社会发展规律统一成文。吴承明指出,历史学的首要任务是探求历史的实况,史料考证和文本诠释都十分重要。
但历史学不是史料学,理解历史还需要理论,须借助于抽象思维和理性判断,用科学方法分析历史是完全必要的。他认为,在经济史研究中,一切经济学理论都应视为方法论,任何经济学说,在历史长河中,都会变成经济分析的一种方法。他说,史无定法,要根据时空条件,所研究问题的性质和史料的可能,选用适当的经济学理论作为分析方法。针对如何运用理论,他说: 任何经济学理论都要假设若干条件或因素是不变的或者略去,否则不能抽象出理论来。这种假设是与历史相悖的,因而,应用时必须用历史学的特长来规范时间、地区特点和考察范围,使理论在小环境内起分析方法的作用。
马克斯韦伯倡导为了研究经济现象,有必要吸收借鉴大量学科和分支学科,用理论概念来理解和解释社会经济现象。张培刚在熊彼特的《经济分析史》中文版序言中还提到,在熊彼特的其它几本最有代表性的围绕创新理论而建立他自己的学说体系的著作,即《经济发展理论》《商业周期》《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这三本著作里,熊彼特都明显地采用了历史分析方法,并始终意图把历史分析和理论分析二者结合起来。这种意图和作法,在《经济分析史》里以及在传记著作《从马克思到凯恩斯十大经济学家》里,也是有明显的体现的。熊彼特总是试图把不同学说的形成和发展,不同分析工具的产生和运用,与各自所处的历史环境和背景联系起来。总之,熊彼特无时无刻不是试图把历史的发展和理论的探究二者融合在一起。
李剑鸣指出,如何处理理论与历史的关系,具有方法论的意义,以史实俯就原理,不是历史研究的正途,理论只是史家用来关照历史的工具,而不是历史本身的一部分。运用某种理论,其目的在于寻找最佳的切入点,进行更深入的分析,从而揭示史实的意义,建构叙事的框架。因此,理论必须服从于历史解释的需要,而不能让历史来迁就理论。他总结说: 在处理论和史的关系时,最好是史论结合,切忌生搬硬套,堆砌概念。归根结底,在史论关系中,史是基本的和核心的,而论则依附于或服务于史,论必须与史实密切结合在一起。
五、结语
创新经济学者弗里曼和拉佐尼克,都在各自的研究中强调并运用了历史纵向的研究方法,为解决现实问题,为国民经济发展的政策制定建言献策。拉佐尼克强调运用历史的方法研究创新型企业创新过程,已经成为创新型企业理论研究的重要关注点。贾根良等中国学者多次强调历史方法和历史感在经济研究中的关键作用,强调了经济研究经世致用使命下史论结合的重要性。2015 年10 月,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协同创新中心共同举办经济与历史在中国经济学中如何加强历史研究和教学学术研讨会,研讨会重点讨论了经济学与史学的关系,经济史研究的重要意义,加强经济史研究与发展中国经济学等问题,凸显出我国政府和学界对经济史研究的关注。
最后援引美国经济史学家斯坦利恩格尔曼的叙述作为总结: 1970 年11 月24 日,彼得马赛厄斯在牛津大学经济史系就职演讲的题目是邻友和谐共存。他指出,经济史学家不管其隶属于那个学科,都必须和他人一起进行知识研究,故而说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殊途同归。而这种邻友和谐共存,又是一个巨大的机遇,因为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可以在很多方面互相学习,共谋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