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的形而上学与经济问题的形而下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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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3-02-06 11:25:36 发布时间:24小时内

经济学的形而上学与经济问题的形而下分析

亚里士多德用大树做比喻,把人类的知识分为三个部分:树根部分是最基础的第一部分,它是一切知识的奠基,即metaphysics,中译《形而上学》;作为主体的树干部分是第二部分,即物理学;表现为树枝的第三部分是其他自然科学。这个树根,也就是这个基础,即亚里士多德的bEing as being,就是古典哲学中至高无上的第一哲学。由于一切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分化自哲学,所以现在全世界都是显学的经济学,本质上就是一种哲学,是我们认识经济现象或解释经济活动的一种认识论和方法论。

说经济学是一种哲学,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之后经济学的发展趋势非常不符。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之后的主流经济学追求的是向物理学等所谓的“树干”科学的靠拢,表现为去哲学化或去形而上学化的与树根的分离。琼·罗宾逊夫人的《经济哲学》,就是这一过程中这位英国古典经济学传人以卡尔·波普的方法论和科学价值观为基础向“树根”回归的努力。

罗宾逊夫人是古典经济学的最后传人,也是自希克斯之后英国剑桥经济学派的掌门人。在经济学理论发展史上,她有过三次革命性创新,即不完全竞争理论的提出、对有效需求理论的阐释以及对正统资本理论的毁灭性抨击。当然也有人认为这些只是“一种突破”。由于“革命”是指“改变了对基本问题的思考方式”,而“突破”是指“没有颠覆传统的看法或结果,只是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开始”,因此,尽管罗宾逊夫人在《不完全竞争经济学》中谦虚地认为该书只是“提供了一箱分析工具”,但因为不完全竞争“为置身于荒凉地区的人们提供了旅行指南”并填补了“垄断与竞争之间的中间地带”;而凯恩斯经济学的阐述和资本理论的争论使罗宾逊夫人确立了新剑桥学派分析方法,所以,罗宾逊夫人是“革命”,而非仅仅止步于“突破”。罗宾逊夫人本人也认为她是“对经济学教科书中的理论和模型做了一次春季大扫除。抛弃所有自相矛盾的命题、不可度量的量以及无法定义的概念,并重新建构一个分析基础”。

《经济哲学》是一次更为彻底的“春季大扫除”。

《经济哲学》出版于一九六二年,全书由罗宾逊夫人在英国伯明翰大学的系列讲座的讲稿整理而成。虽说罗宾逊夫人在书中使用了非技术性语言以争取更多的读者,但因为该书是从意识形态角度检讨从斯密到马克思以至新古典经济学的自由放任基本原理(罗宾逊夫人的另一本著作《经济学的异端》则从历史演变角度对相同问题进行了检讨),所以读者必须首先具有古典正统经济学和凯恩斯经济学的知识背景,才能完全读懂该书。

经济哲学是经济学最本质的部分,是经济学构建自身科学大厦的基石。如果理解了维特根斯坦的那句话:上帝准许哲学家洞悉置于每个人眼前的事物(《文化与价值》),那么,经济哲学就是对那些无法用数学公式和统计图表来解决的经济事务和经济制度的性质做的智性思考。由于罗宾逊夫人一直认为“任何一种经济体系都要有一组规则,一种能对经济体系进行评价的形而上学,一个存在于个人心中并迫使他遵循的道德心”,因此罗宾逊夫人的形而上学讨论由来已久,由她挑起的那场两个剑桥资本之争,实质上就是一场形而上学争论。虽然两个剑桥争论的对象是资本,但从那时以来,资本就没有再在经济学理论体系中出现过,并一直是当代经济学理论中最为无用的部分。用形而上学概念解决形而下问题的古典分析方法,也在经济学分析中失去了踪迹。贴近物理学分析的形而下分析成了当今显学。在这一过程中,罗宾逊夫人的身份日渐复杂,主流经济学家的身份逐渐模糊,非正统经济学家的形象日渐显现。

表面上看,两个剑桥之争表现为同是以古典经济学为基础的两个学派对继承和发展凯恩斯理论的争论,究其实质,却是如何进行经济学研究的问题。在罗宾逊夫人看来,凯恩斯用有效需求不足揭示了经济危机的根源。虽然有效需求不足由投资需求和消费需求不足组成,但消费需求不足是主因,引致消费需求不足的根本原因则是社会分配不公。因此,罗宾逊夫人主张从分配入手,对价值、效用以及积累和发展等进行概念式分析,以解决现实问题。萨缪尔森对凯恩斯理论的理解与罗宾逊夫人不同。萨缪尔森也认为由投资需求和消费需求不足构成的有效需求不足是经济危机的根源。但萨缪尔森是根据资本边际效率、流动偏好以及消费倾向等因素来探讨提升有效需求的途径。因此,使用政府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对现实进行干预的形而下手段,是美国剑桥学派的凯恩斯主题。

不同的分析方法反映了经济学家基于价值评判的不同经济分析指向。

在罗宾逊夫人眼中,“历史不断产生出新的问题,旧的(经济学)讨论马上就成了问题”。因此,经济学要采用包括过去的论证方法和观察世界的方法在内的各种方法来解释现实问题。经济学借以获得发展的第一个问题是重商主义关于国际贸易的讨论,重商主义关注的是海外贸易商人,斯密的经济学虽然从批判重商主义的国际贸易论调开始,但和李嘉图一样,捍卫的是资本家的利益;马克思则将斯密和李嘉图的论点转过来为工人辩护。到了马歇尔,基于贷款利息收入的食利阶级成了理论的主角。鉴于此,罗宾逊夫人认为古典经济学过去采用的是阶级分析方法。从魁奈开始,经济分析的基本对象就是农民、地主和手工业者,斯密只不过将这幅中世纪图景改成了由工人、资本家和地主组成的社会结构。由于三个阶级有三种不同的收入,所以总产品在他们之间的分配决定了经济的发展。斯密之后的李嘉图指出,“确定这种分配的法则是政治经济学的重要问题”。

罗宾逊夫人认为李嘉图的阶级讨论比斯密纯粹。李嘉图在《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中提出:商品的价值由劳动的支出时间决定,不过商品要由资本、劳动和土地三者分配。在分配中,劳动者得到相等于满足劳动者生存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价格,即工资;资本家得到利润;地主得到地租。因此,在劳动生产率一定的条件下,如果想提升利润,就必须实行自由贸易,用进口廉价粮食的方式压低满足工人生存所必需的粮食的价格和地租。

很多人据此认为,罗宾逊夫人的分析是回归李嘉图,美国的新古典综合是回归斯密。理由很简单,罗宾逊夫人重视分配,所以她以李嘉图的分配为分析起点;新古典综合则以斯密的分工为分析起点,重点讨论分工以及专业化和自由市场经济交换的均衡。但这里有个矛盾。罗宾逊夫人一直认为“经济学缺少爱”,她的经济学不仅要反映现实问题,还要为社会送去爱。基于这种观念,罗宾逊夫人认为,斯密的经济分析“是以自然规律为依据的道德哲学,他不赞成人们之间的关系缺少人情味”,相反,“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表明他非常重视道德,并且当然希望任何一个社会都有一个伦理基础”;但是,“功利主义者李嘉图认为,三个阶级之间的关系是理所当然的关系”。正统经济学承续李嘉图分析,认为对自己利益的追求必将导致社会的共同利益,因此道德问题被一笔勾销。虽然道德问题与个人利益和社会利益之间的矛盾冲突密切相关,但是既然正统经济学告诉人们,个人利益和社会利益之间没有利害冲突,那么,大家

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追求个人利益了。在罗宾逊夫人看来,正统经济学所谓的“看不见的手”,并不是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斯密本人的学说与正统经济学的斯密理论完全不是一回事情。从经济学的人文关怀上看,与其说罗宾逊夫人回归李嘉图,不如说罗宾逊夫人回归到了真正的以道德伦理为基础的斯密理论。

但是罗宾逊夫人又不太看得上斯密对剩余产品在利润和地租之间分配的讨论,尤其不屑于斯密借原始森林中的猎人以鹿交换海狸所做的关于价格与交换的讨论。在罗宾逊看来,斯密的这个“自然价格”不太自然,应该是有了交换才有价格;有了专业化分工才有交换;有了有组织社团才有专业化分工。“自然的”技术成本根本不能脱离组织生产的社会形态而独立地决定价格。因此,斯密根据原始条件下“自然的”劳动耗费(时间)比对而产生的互利交换决定的分工,显然不符合罗宾逊夫人对“价值是一种社会现象”的认识。

价值是一种社会现象的说法充分体现出罗宾逊夫人对经济学的认识,罗宾逊夫人认为,经济学不是中性科学,经济学理论与概念受形而上学意识形态的驱动。从价值观念向效用概念的发展,就不仅仅反映出经济学从古典劳动价值论向边际效用论的演变和发展。

严格地说,新古典经济学的效用是一个循环论证且无懈可击的形而上学概念。众所周知,消费者带着收入进入市场购买效用。他们不会把全部收入都花费在一种商品上。消费者如果有理性(他们当然有理性),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按照经济学的最大化原则,将花费在各种商品上的一元钱的边际效用(预期从购买数量的增加所获得的效用增加)和节省一元钱的预期效用的边际效用均等化,从而使自己获得最大量的总效用。理性人都这么做!

但麻烦来了。因为每种商品的边际效用会随着购买量的增加而不断下降,因而从这里推出的逻辑是:我们手中全部收入能给我们带来的边际效用(钱总是用来花费的),一定会因为我们有更多的收入而不断下降。

那么,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所以马歇尔就说:“对一个富人而言,一个先令所能度量的愉悦和满足,比一个穷人要小。”按照这个逻辑往下推,平均主义最符合经济学原则,再往下推,富人们都把自己的钱转给穷人好了。正是因为如此,威克塞尔才说:“政治经济学的基本概念本身就意味着‘彻底的革命纲领’。”但是埃奇沃思不同意,他觉得“享受能力是进化的特征,是文明的根本标志”。帕累托则认为,将不同的效用加总计算,从而证明一个富人花费一元钱得到的效用小于穷人的做法没有意义。

不管有没有意义,对效用概念进行逻辑推理的结论是,如果没有更为根本的干预经济体系的手段,放任因商品分配的不公平而使商品的效用凭空消失,就证明了工会和累进税以及福利国家这类公平原则的正确性。但从另一方面看,效用的逻辑也证明了自由放任的正确性。每个人都自由地按自己的意愿花费自己的收入,一旦他将每一先令的边际效用均衡地花费在每种商品上,他就获得了最大的福利。再往下推论,对每个个人来说,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为了获取利益而自利的行为。“个人为改善自身境遇自然而然地、不断地所做的努力,就是一种保卫力量。”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斯密,但却是“与教授们所解释的斯密学说完全不同”的经济哲学,揭示的是经济学理论的意识形态内容。

虽然以罗宾逊夫人为代表的将科学哲学与经济学研究融为一体的方法成为一时之时髦,并引发了对经济学“理性经济人”研究范式的质疑与批判,但实用主义的美国经济学显然已经不耐烦这种思辨经济学。杰文斯早就说过,经济学如果是一门科学,那么,经济学一定是数理科学。萨缪尔森也认为,在牛顿时代之前,运用数学语言的科学就已经取代了希腊和罗马的经典理论。就像大爆炸之后的宇宙尘埃逐渐分离扩散形成不同的星体那样,经济学逐渐远离思辨传统,走上了唯科学至上之途,以至于很多人甚至认为经济学与其他社会科学的区别就在于经济学要使用数学方法并依靠数学模型进行“演绎”。威克塞尔针对瓦尔拉斯用数学方法证明“自由竞争能使效用最大化”的做法曾经说过:“仅仅因为使用数学公式表达了他认为当时自由贸易主义拥护者们使用普通语言无法表达的观点,就认为他已经对他们未曾注意的地方进行了严格证明,基本上是一种可悲的看法。”罗宾逊夫人却认为,虽然使用代数非常有助于问题的解决,因为X与Y之间的对称关系稳定而且和谐,但数学轻而易举就完全抹掉了“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关系。

或许这就是罗宾逊夫人从正统变成非正统的原因。

经济学肯定需要数学,数学推理在很多方面都比思辨推理更为清晰和简单。但经济学毕竟不是自然科学。作为社会科学的经济学虽获得了独立,但仍然必须紧紧扎根在哲学基础之上,就像树干只能生长在树根之上。马歇尔曾经说过,数学可以检验我们的直觉,并用来为分析结果进行速记。但随着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数学应该是个陪衬。但现在很多大学的经济系里,数学不是陪衬而是根本。经济学学生在学术论文中使用数学成了一个硬性要求。比如为求证“中国的外汇储备是否过大”这样一个普通人都知道的问题,学生要动用数种计量方法,寻找出十个变量进行数理推导;比如对于“中国对外直接投资是否是由央企主导”这种没有任何疑义的问题,也可以弄出N个导数求导并且扯上洋洋数万言。统计学和数学将形而上学从经济学中清除得干干净净。

这样我们就有了重读《经济哲学》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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