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是第几个不眠之夜了,独倚帐前,皎洁无暇的圆月悬于穹窿,清冷银华轻洒我身,破旧的披风尽显黯淡,古朴的盔甲早已脱落殆尽。“唉——”黝黑苍老的手掌紧紧地攥着刚从军中发下来的布告文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家,我的家,明天就要回家了!忆当年,年少十五从征军;蓦回首,暮年八十始得归!久经沙场,身经百战,早将生死置度外,盼得归家六十载春秋日夜。一切是那么地突如其来,似是释然,又似是踟蹰,归家之途,注定不会平凡……
艰难地熬过最后一次漫长的守夜,熄了篝火,天已经蒙蒙亮了。河边洗漱,清澈明净的水面倒映出我那龙钟之颜,抽出锈迹斑驳的战刀,剔理满面白发银须,缓缓地脱下铠甲将之收好,此时心情却是复杂不已。身着素衫,肩负青囊,与军中战友依依惜别,独自踏上归途。
翻山越岭,渡江涉河,凭借着生涩的回忆,我只是一味地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罢了,似是走了十日又走了十夜,四周环境的轮廓也是愈渐清晰熟悉起来。我竭力想让自己回想起什么来,可是茫茫脑海中的记忆早已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埋头苦赶,不禁加快了脚步。
“哎哟!”光顾着想,闻声,我壮实有力的肩膀似乎撞到了什么人,回过神来,地上躺着一位年迈老太,见其行动多有不便,于是扶将起来。
“不好意思啊,人老了身子骨和眼睛都不中用咯,您……”老太弓着驼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起头,老脸露出菊花盛开一般慈祥和熙的笑容。
不等她把话说完,望着她的容颜,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不停地在颤抖着,心脏也开始不规则地狂跳起来,几乎是以吼的嗓音道:“你还记得我吗?小时候我是你隔壁家的玩伴啊!”
“你是——?”老太似是被我唬得愣了半晌,之后脸色骤变,“是你!终于回来了!六十多年了啊——”
听罢老太感慨,俩人无语良久。“那个,”我首先打破了沉默,寒暄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好吗?还有我家里还好吗?”
“好……”老太神情一变,似是有什么忌讳,刚欲出口的字被硬生生地咽回口中,语气一转,变得悲凉无比,“远远望去,那里便是你家,参差不齐的松柏蒿草混杂,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好几座残破低矮、相连一起的坟墓……”
老太说到后边,越说越小声,我的心一下子坠入了深渊谷底,老太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拄着一根拐杖,悄悄地走了。“当初的预感,恐怕是真的……”留下两眼空洞无神的我,嘴里不停地喃喃着。
难以想象站在这个曾经被我称作“家”的地方,此时满眼却是尽收破败之景。门板已经少了一块,剩下的那块斜躺在门槛上,虫蛀得厉害,满是孔洞。土墙和石阶尽数被沙土掩埋,角落覆着碧绿的层层青苔,纸窗腐烂得一点不剩。“飒飒”连声,草丛作响,几只矫健的野兔飞快地钻进了门旁的狗洞,同时屋顶上掠过野鸡的影子,践下一地的碎砖碎瓦。迈进大堂,天井积满了泥土,生长出不少野生稻谷,枯井边缘附着嫩绿的葵菜。走进里屋,房间似是荒废已久,再没有人活动过的痕迹,满地狼藉,凌乱的家具被厚厚的灰尘给盖住了。
我房间里的摆设跟我走的时候好像没什么变动,入眼的是我那张床铺,仔细一看,枕边放有一封书信,稍稍正坐在床沿上,略有忐忑地展开了那封书信,或许时间过于长久,纸片发黄伤菌得厉害,即便已经模糊不清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父亲的字迹,把能读的都给读了下去。
“苍天保佑,愿我们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孩子一面……”读到最后一行,看着父亲和母亲的署名,我不由得悲从中来,心头一股酸意伴着痛楚涌了上来,儿时的记忆画面开始接二连三地浮现,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我已热泪盈眶,不知是疲累还是伤心,斜卧在床,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后来还是被饿醒的,迷迷糊糊地朝窗外看了看,已经是黄昏日暮时分了。生起一团火焰,借着火光采摘葵菜、收割稻谷,细细地舂出大米,架上铁锅,娴熟地做起饭来。饭菜不一会儿就做好了,浅笑着整理了一下餐具,将饭菜端将出来,才想起偌大空荡荡的房子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看着热气腾腾喷香的饭菜,我呆滞地自嘲自笑了笑,顿时没什么心思胃口吃饭了。
走出房门,扶着门窗,淡淡地向着东边望去,目光正对松柏树下的墓地,夕阳的霞光照得坟墓上的碑石拖出长长的影子,将整个画面渲染得荒凉无比。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衣襟一湿,我伸手触碰着那点温热,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才发现,自己的热泪情不自禁地流落而下,双眼,变得模糊、迷离起来……
初二:傅维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