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八十岁时,背着手,在雪地上走路嗖嗖快。腰不弯,气不喘,寒风掠过谢顶脑门时,后勺一圈儿白发就势扯上了银色胡子,蜿蜒地挂在腮边。他声如洪钟,常吓得儿孙们颤抖。见着黄米饭就笑眯眯的,非常温顺。
那时,母亲为了讨爷爷欢心,一到冬天就隔三差五地焖黄米饭。尤其到腊八日子,黄米饭做得更要有名堂。淘米时要轻搓慢漂,挑出匀溜的白底紫花饭豆,先煮了八分熟,捞起来攒进小碗里。烧沸水下锅,奶黄的米粒翻滚,铁勺子沿了锅边转圈搅动,灶坑里秸秆呼呼响。少顷,豆子们愉快地散进来,淡淡的甜香在蒸汽里氤氲。直到泛出稠亮稠亮的光泽,跳动地映入眼帘,盛起一撮儿,拽出黏黏的一道豆花绺子。母亲就麻利地取出一个大肚蓝边瓷罐,放在锅台角上,一勺一勺往里装黄米饭,满满登登后,细心地盖上盖。盖子上正好搁进去两个小碗,一小碗白糖,一小碗荤油梭子。先用小棉被包了,再一闪身到柜橱里取一块干净的屉布子,兜着罐底系出一个结实的结,恰能容胳膊伸进套子里,挎着走。
屋外的阳光冻得哆嗦,雪花聚在窗台上,堵得视线都瘦了。母亲吆喝着,从大柜里掏出两条厚棉裤,规规矩矩地站在炕上,我们偷偷地捅那大棉裤,它们变得东倒西歪,像是不停地笑。豁牙子弟弟淌出口水,我们脱掉只能猫在屋里的薄棉裤,穿上迈不开步的厚棉裤。裤腰连着兜兜,两根带子从后背斜拉过来,扣和钮挤在肩膀上。完后,又包了围巾,只露出眼睛,搬起那个黄米饭包裹。母亲先走几步,用力推开房门,屋里涌动的白色气体咆哮着鼓出来,我和弟弟也站在门外了。
腊八冻掉下巴,差不多是一年里最冷的天。土房子缩脖低头的挺着,栅栏门、羊肠道都默不作声地抽着脸,平时三五条疯跑的狗,正夹着尾巴,堆在窝里草堆旁,凄凉地哼哼。爷爷家在后趟房的东头,风夹了雪粒子吹过来,我和弟弟趔趄着,眉心和鼻子头通红通红,似要结冰了。鞋底子邦邦硬,踩在雪地里发出喤喤的响,我伸手拉弟弟,他的鼻涕流出来了,冻在鼻子头上。看他撇嘴要哭,我连忙喊着:“那个黑老鸹!”他仰起脖子,忘了冷,看见高处一根电线上裹了厚厚的霜,亮晶晶的,正蹲着一个黑老鸹,探头探脑,左右张望。忽而,--嘎--嘎--嘎--扇几下翅膀,飞走了,簌簌落下一串串霜花。
我搀着弟弟,胳膊让这个棉包袱坠得生疼,手插不进兜里暖和,冻得红刺刺的,皮都肿起来了。好不容易看见爷爷家大门桩子了,那是一截老树的枯木桩子。一半身子被抹进黄泥墙里,露初半侧疙瘩琉球、愤怒的脸,顶部锯掉了,积了一坨子雪,像戴了白绒帽子,静静地立在栅栏边上。前两年,我一看见它就哭,它像爷爷,我就怕他发火的样子。我曾拿着长木杆子,把爷爷家窗户纸糊的外屋门捅得稀巴烂,爷爷从外边回来,跳起来、大声喊着,要用大板子砸死我!我一看见他,就逃得远远地。
我和弟弟好不容易拽开爷爷家的门,冰把门缝隙封死了,发出嘎巴一声。爷爷在里屋喊开了:谁呀!我的腿一抖,忙答应着,三步两步冲进屋,把包裹放在炕上,一层层打开,端出瓷罐。黄米饭还冒热气,爷爷的眼睛眯着,奓着手,大声叫着:筷子!筷子!小嫂子忙递过来一双筷子。爷爷把瓷罐捧在怀里,先夹一口白糖,抿一口黄米饭,目光柔和地咂着嘴,白胡子都快把嘴唇盖上了,一撅一撅的。哦,爷爷的眉毛都是白的,粉红的脸颊,粉红的鼻子头,粉红的脑门,像个孩子一样。
小嫂子拉着我的手,学着爷爷的样子:今儿早起来就念叨,腊八了,得吃黄米饭,黏黏下巴,要不出门该冻掉了!奶奶活着时,爷爷睁开眼睛就吃上黄米饭了!小嫂子委屈地低头说:“爷爷说我做的黄米饭不好吃。”我看着小嫂子,不知说什么好,爷爷的大孙媳妇多好看呢。
奶奶走很多年了,爷爷炕上的铺盖卷都是两套。他一套,奶奶一套。太阳下山就睡觉,他给奶奶先铺上被子,叨叨咕咕说着话,直到自己也睡去了。天空还挂着月牙,爷爷就携着黎明的清凉下地干活了。他愿意种糜子,老秋时,那些垂头羞涩的糜穗子,秀气、文静又朴实,像奶奶一样。小仓房里满囤的糜子,奶奶就会欣喜地捧起来,金红色的糜粒子,光滑饱满,从指缝间倏忽地过了。就像现在,爷爷喜欢这种感觉,香甜地吃一顿黏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