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正公是谁的谥号1
《御街行·秋日怀旧》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
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与《苏慕遮》类似,此词亦怀旧,亦在秋天,亦有明月,亦是不眠夜。《苏慕遮》之愁乃边塞思乡,此首月夜怀人。所怀者谁人?不得而知,但知在此月明之夜,相思无由排解。
这个不眠夜,在上片中因更多细节而可触可感。纷纷坠叶,飘落在台阶上。落叶细碎的声音,加深了秋夜的寂静与寒意。“坠”字则传达出落叶着地时的沉重感,或许就是梧桐叶。梧桐早凋,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桐叶很大,小的也有人的手掌那么大。凉风乍起,尤其在夜里,纷纷坠落,着地时“啪”的一声,凄凉如叹息。
“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此二句绮丽空灵,有花间之风。从下面的“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来看,应当是中秋节。中秋节怀人之作,佳者首推苏轼的《水调歌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个中秋节,苏轼思念的是他的弟弟子由。月圆而人散,苏轼说出了一种无可奈何之广大心愿。范仲淹这几句则纯是慨叹与扼腕,共婵娟恐怕亦不足以聊慰相思。
范仲淹《远行帖》(局部)
范文正公是谁的谥号2
上片写了塞下秋来的触目惊心,下片写身在荒凉边塞的人。上片之景已灌以深深的乡愁,下片更将心事和盘托出。
塞上总有人吹笛,尤其在寂静的夜里。吹笛者倒且不说,听者闻之多起徘徊。唐代诗人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曰:“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回乐峰在宁夏灵武县,与《凉州词》绝句以及此词,皆咏西北边塞羁旅乡思。沙似雪,夜如霜,羌管悠悠霜满地,都是塞上夜间所见实录,并非雅言。
秋来夜寒,闻笛思乡,如何能寐?可怜“将军白发征夫泪”。将军老矣,征夫苦矣,万里何日能归?边塞何日能长治久安?古代边防形势,往往有赖于一位威赫的将军,比如汉代飞将军李广。王昌龄绝句《出塞》曰:“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范仲淹身肩一国之安危,方有此忧思之慨。
有好事者抓住“孤城闭”和“将军白发征夫泪”以为把柄,“大义凛然”地指责此词“丧气”。这实在是小儿之见,不知诗词为何物,而对“以天下为己任”的文正公戟手指点,妄加评论。若照此逻辑,则《诗经》劳归之诗《东山》的“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遣戍之诗《采薇》的“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以及曹操的乐府诗《蒿里行》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岂非统统“丧气”哉?!
值得一提的是,范仲淹这首《渔家傲·秋思》在词史上有重要地位。一般认为,苏轼是第一个对词大刀阔斧的改革者,将词的写作从“婉约”的女性柔弱美中解放出来,从而带向一个“豪放”的男性世界。诚然,苏轼因其才力和创作之盛,开创了词的男性视角时代
(尽管此前的词也是男性文人所作)
。然而《渔家傲》境界阔大悲壮,已经开苏、辛之路。
范仲淹《边事帖》(局部)
范文正公是谁的谥号3
《苏慕遮·怀旧》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慕遮》词笔之婉丽,与《渔家傲》似乎判若两人。然而细思不足为奇:世所谓“婉约派”之李清照,并非一味婉约,而时时有壮语;世所谓“豪放派”之辛弃疾,也非一味豪放,亦处处有柔情。正是才大者无所不可也!
此词亦作于西北边塞,当时范仲淹任陕西四路宣抚使,主防御西夏之军事。“怀旧”,怀故乡也。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写塞上秋色,丽语数句,着壁成绘。《西厢记》第四本“长亭送别”一折所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用典正自范仲淹此词衍出。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曰:“淋漓沉着。《西厢》长亭袭之,骨力远逊,且少味外味,此北宋所以为高。”在儿女情长送别场景中,骨力确乎弱了下去,然而却很贴合崔莺莺的身份和心情。王实甫此处用典,别有一番滋味。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极目远眺,但见山映斜阳,水天相接。大自然多么圆满,近乎无情。而芳草,浸染了诗人的离愁,一直铺向天外。芳草无情,反衬人之有情。满目秋色,动我之愁情。以我观秋,秋尽着我之色彩。
下片写乡魂与旅思。黯乡魂,魂为思乡而销黯。追旅思,羁旅愁思如影随形追随着他。夜晚再黑再静,他也不能入睡。然而词中不提失眠,却写“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反言愈切。
明月楼高,本可以望远;对酒当歌,本可以消愁。但在此也是反着说,“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去国怀乡,感极而悲者矣。
《苏慕遮》一词,笔调虽丽,境界仍不失阔大,有唐诗风味。豪放中透着婉约,婉约中又迸出豪放。正如范仲淹本人,侠骨而柔肠。
范文正公是谁的谥号4
公元1038年,西夏元昊称帝,宋仁宗发兵征讨,屡败,西北边境危急。1040年,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副使兼知延州,镇守西北边疆。延州即今陕西延安一带,秦时称高奴,北过上郡
(陕西榆林)
,即为匈奴。地处要塞,故延州为历代朝廷安危所系之军事重镇。
在战略上,范仲淹思忖北宋与西夏,彼此易守难攻,以故筹谋坚守,西夏亦不敢妄动,延洲局势得以安定。范仲淹号令严明,体恤士卒,扬厉中外,深为西夏所惮服,西夏称他“腹中有数万甲兵”。
这首《渔家傲·秋思》所谓的“塞下”即指延州,此词为军中感怀之作。
“塞下秋来风景异”,边地早寒,秋来一片荒凉萧瑟。“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钟嵘《诗品》)
,塞下秋来,风景之“异”,触动他心中愁思而成此词。
边塞风景具体是何景象,与中原又有何“异”,词人撇开不去刻画,尽可付与听者去补充想象。此“异”字可谓“诗眼”,秋思皆因风景与中原迥异而起。
因风景异而所见所闻,皆触目惊心。大雁南飞,飞得那么迅疾,鸣声也很凄厉。雁可以一直飞到衡阳,人却只能留守在这荒寒的地方。
黄昏时分,边声四起。“边声”一般指羌笛、胡笳等乐器,军中吹奏聊以为乐。因其异域风情,听了往往令人更起乡愁。然而此处的“四面边声连角起”,应当是凄厉的风声,夹杂萧萧马鸣,与军中画角的鼓吹。汉人在塞上塞外,每闻边声,心中顿起悲凉,比如汉代李陵 《答苏武书》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羣,边声四起。”
此时极目望去,“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气势极雄浑,或化用唐代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凉州在今天的甘肃武威,较黄土高原的延州更加苍凉。
范仲淹(989年10月1日-1052年6月19日),字希文,北宋初年政治家、文学家。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思想和仁人志士节操,对后世影响深远。
范文正公是谁的谥号5
下片也写到愁,说到酒,但比《苏慕遮》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更深一层。此处不是喝下去后化泪流出,是“酒未到,先成泪”,酒还没喝,愁肠已断,泪已先流。
欹于枕上,呆对一盏残灯,较之辗转反侧,更觉寂寥。外面是空旷的天宇,月华似水。里面关着一个人,残灯忽明忽灭,似乎快要承受不起屋里的枯寂了。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读这几句,不可能不想到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都说李清照的句子脱胎于范仲淹此词,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确,这三句长得实在太像,只是稍微换了几个词的顺序。李清照词结在却上心头,就会把“此情”搁在心头。此外,“才下”与“却上”,一下一上,节奏更好,更为生动。对照之下,范仲淹的原创倒像个总结,虽然也是很好的总结。
电视剧《清平乐》中的范仲淹。
也有说法认为,范仲淹这几句中的体验,人人有之,以李清照之才,不必抄范仲淹也写得出来。二人所写诚然是一种普遍的深刻体验,李清照完全可以写出。然而,李清照这几句实在和范仲淹的太像,如果查重怕是过不了。另外,范仲淹词在先,且从《词论》来看,李清照对北宋先辈们的词作相当熟悉,文正公此词她不会没读过吧。
澄清这个问题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想说范仲淹这几句,虽然是人人意中所有,虽然如天才李清照也说得出,但他毕竟是原创。也虽然,引用或化用,如果有才,不但可以用得恰到好处,更可以青出于蓝。比如曹操的《短歌行》中大量引用诗经,就很贴切自然。再比如王实甫把唐传奇《莺莺传》改编成《西厢记》而成绝唱。
范仲淹一生,名德望重,然而常与苦相伴。幼年丧父,在寺院长大,然而他刻苦读书,终成一代名臣,建功立业,并立言以不朽。他的仕途生涯三遭贬谪,然始终以天下为己任,正气塞于天地之间。他在《岳阳楼记》中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文正公传世诗文三百多篇,词作仅数首。然而数首之中,此三首皆入选《宋词三百首》,文章妙手,大笔振迅,公之才如是也!
撰文 三书